在大吴金陵常常出入皇宫,见皇帝犹如见邻家大伯,从来只是随随便便弯腰做个揖,正儿八经的跪礼也就是在偶尔参加大朝会的时候行过,因此,越千秋当然不乐意给六皇子这个“伪帝”行礼。在得知人赶到的第一时间,他就躲到了最后头。
而他最担心的那种人呼啦啦跪一地这种情况,最终没有发生。留守府中那乱成一锅粥的场面并没有因为六皇子的到来而有所改善,反而朝着越来越乱的方向发展。而看着那愈演愈烈的混乱局面,越千秋反而觉得心情诡异得有些好转,不禁头也不回地对二戒嘀咕了一句。
“看来南京留守齐宣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萧敬先把齐宣这么一坑进去,这留守府竟是连个主事的人都没了。”
“齐宣还不至于大权独揽到连个心腹都没有。”二戒没好气地拽着越千秋继续往后拖,“就在刚刚爆炸之后没多久,齐宣那几个执掌文书批答的得力幕僚,他的亲兵队长和几个心腹,南京城两个执掌军队的实权副将全部遇刺。刺客和被刺者都是同归于尽,没有一个活口。”
越千秋虽说只是听着,却仿佛能感受到那非同一般的惨烈,一时沉默了下来。按理说,如果萧敬先和齐宣一块葬身于地底的那座大牢,那么,唯一的受益者六皇子更像是此次事件的主谋。可他却偏偏觉得,能够干出这种事情的,非萧敬先莫属。
而就在他和二戒和尚退到墙根处悄悄说话的时候,六皇子已经在众多侍卫禁军的簇拥下进来了。他没有在意此时乱哄哄没人行礼的状况,突然开口大喝了一声。
“听说齐大人被萧敬先这奸贼所害,朕实在是很痛心!朕来的时候,正好在大门口遇到打算因此追究萧敬先之前藏身的陈家和隋家的人,甚至听到他们嚷嚷什么尽杀之的话,朕实在不能苟同!妖王之害,你们这才是第一次体会,可朕生于上京长于上京,不知道被那妖王害过多少次!”
听到六皇子这话说得声情并茂,越千秋不禁低声嗤笑道:“那是当然,当初萧敬先还在的时候,上京城上至皇子王公,下至皇亲国戚,全都要夹起尾巴过日子,就这还动不动要被人杀得血流遍地,他当然恨不得把萧敬先零碎切了泄愤,只可惜办不到!”
二戒听出了越千秋对六皇子嗤之以鼻的轻蔑,不过他同样对这位运气好才被人推上皇位的“伪帝”不以为然,可他也没兴趣揭人短,更没太大兴趣听六皇子慷慨激昂,因此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我都忘了问你,你怎么冒冒失失过来了,你师父呢?”
“师父早就出去了。”越千秋不用说也能想象二戒那恼火,等听到六皇子又开始说话了,他虽说实在是对这家伙没兴趣,可为了避免二戒追究他乱跑,他还是不得不借此重新把话题给岔回去,“嘘,听听这家伙还有什么好说的!”
痛骂过萧敬先之后,六皇子又大声疾呼道:“当然,现在不是痛骂萧贼的时候,留守府的人,立刻挖掘施救,争取尽快把齐大人救出来,至于萧贼,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是……”
他突然来了一个大转折,竟是振臂一呼道:“趁着萧贼托大潜入南京城这大好良机,朕会带着南京城的各位勇士,直扑永清、固安、安次,尽快收复这三城,然后再攻霸州!朕要让和萧贼勾结的南吴朝廷知道,我大燕勇士不是只有萧敬先这样只会玩弄诡谲伎俩的奸贼!”
听到这里,越千秋终于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这一环扣一环的戏码,其终极目的是什么。原来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促成六皇子真正来一次御驾亲征!他侧头看了一眼二戒,见人同样朝自己看了过来,他便呵呵笑了一声。
“要是我对萧敬先的了解没错的话,接下来永清、安次、固安,恐怕都会轻而易举地被六皇子收复,如此一来,自信心爆棚的六皇子一定会自认为是真命天子,然后真的按照他这会儿说得那样立刻挥师霸州……到时候,坐镇霸州的英小胖和刘静玄就能坐收战功了!”
但同样的,这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越千秋一口气说到这,都没意识到自己直呼了刘静玄的名字。而二戒同样没察觉到这小小的疏失,刚刚还紧皱的眉头已经完全舒展了开来,只不过说话却比越千秋要谨慎点儿。
“萧敬先的计划确实很美妙,可六皇子的威信很成问题,他这空口说白话能拉拢多少人?”他话音刚落,却只听四面八方传来了无数附和声,其中竟然还有皇上万岁的嚷嚷。饶是二戒和尚自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禁目瞪口呆。
不只是他,越千秋也觉得这一幕实在是违和。尤其是当瞧见六皇子戏精病发作继续在那慷慨激昂地给出无数承诺的时候,已经再也听不下去的他忍不住猫腰后退,从角门直接溜了。等到发现二戒也跟了出来,他就低声说道:“得立刻给霸州送个信。”
“嗯,我回头就去放信鸽。”说这话的时候,二戒和尚表情异常复杂。他信不过萧敬先,可他和越千秋一样,也不觉得六皇子有一招同时将萧敬先和齐宣一块坑进去的头脑和手段。眼看萧敬先竟然用近乎赌命的方式,把突然露出狰狞獠牙的南京留守齐宣给拉下了马,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萧敬先够疯够强大。
这两句简简单单的对话之后,越千秋和二戒全都陷入了沉默,而隔壁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还在继续。足足好一会儿,越千秋这才没话找话说道:“你说,这些人里头多少是真心想跟着六皇子建功立业的人?多少是萧敬先安排的人?”
“我哪知道!”二戒有些心烦意乱地呸了一声,“那些玩阴谋诡计的家伙,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不过世人素来最喜欢从众,所以煽风点火的人才永远不会没有用武之地。”
越千秋定了定神,突然出声说道:“如果六皇子真的以御驾亲征的名义把南京城的兵马都拉走了,我希望你能够跟着一块去。你别误会,我没指望你关键时刻来个千军万马中取伪帝首级之类的……因为我打算留在这,看看能不能把那个该死的家伙从土里头挖出来!”
明明知道这会儿霸州最重要,但越千秋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见二戒一脸我能理解你的表情,他不禁又有些悻悻:“就算看在相处了一场的份上,我看看能不能把那家伙从土里刨出来,捡几根骨头埋了,省得他做个孤坟野鬼!”
二戒不禁笑了,他非常爽快地点了点头:“越小四那儿用不着我,我混在南京军中过去正好,厨子嘛,谁还指望会上战场?只不过你留在南京,你师父呢?”
越千秋不假思索地说:“师父当然是跟你一起!”
然而,当在外头联络人手的严诩因为留守府这一场爆炸而匆匆赶回来之后,听二戒说越千秋要自己和二戒一块随着六皇子走,他立刻火冒三丈。他四下里一看,厉声骂道:“那个不肯老实呆着的臭小子人呢?我先打断他两条腿再说!什么不好学,偏偏学他那个成天自作主张鬼主意多多的老爹!”
二戒似笑非笑地说:“真要人在你面前,你舍得弹他一指头?别说大话了,就和你加上我一块也斗不过越小四一样,千秋要是那么容易听话,也不至于和萧敬先混得那么熟。一个是大妖王,一个是小魔头,嗯,外甥肖舅,我觉得他们就算这辈子不是舅甥,上辈子也是。”
严诩本来就觉得心里憋气,此时终于被二戒这调侃气坏了。然而,还没等他反唇相讥,二戒就没好气地说:“这南京城接下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你还担心千秋那个性能吃了亏?这小子打算回头就去找谢筱筱,说动这位六皇子的心上人主动留下来坐镇南京,如此一来,他在南京就能横着走。你可别忘了,你这玄龙将军之前出来是打的什么旗号。”
满肚子邪火被二戒这一盆凉水彻底浇灭,想到自己说服母亲,就是用要和越小四一较短长这个理由,严诩最终还是把刚刚对越千秋那关心则乱的急躁给压回了心底。
“我知道了……翅膀硬了就想飞,我是这样,千秋也是这样……我就不见他了,否则我恐怕真的忍不住要平生第一次揍那小子一顿。”
严诩说着苦笑一声,随即对二戒说:“之前天丰行的事情我只对他说了一半,你替我转告他一声,谢筱筱不是玄龙司的人,但她爹是。她爹早就到南京了,生怕女儿受了欺负,见天的偷偷盯着,所以我本来是想着千秋到了南京见了谢筱筱后,谢十一爷自然会找他,有些话自然就能说清楚。”
“只不过谢筱筱那儿出了人命案,谢十一爷一急起来也就顾不上别的了。但事情过去,那位在长白山鼎鼎大名的头号采参客,自然会回归他此次到南京城的本职。好了,就这些,我走了,六皇子那儿有你就够了,霸州那边人也足够多,我这次得学一学当初的越小四。”
南京道和西京道一直都是北燕和大吴接壤的前线之一,多年来虽说北燕攻多守少,但劫掠过来的吴人多数都安置在此。这些被迫背井离乡的人沦为奴隶,逃亡者众多,当年越小四把北燕南京搅和得天翻地覆,靠的就是主体为逃奴,余下为贫民的人马。而这样的手段,玄龙司从前些年就开始沿用,如今也从母亲东阳长公主那儿转到了他的手里。
他是没有越小四的时间去拳打三山脚踢五岳,但也只能去试一试了!
不敢去见严诩的越千秋没有先去找谢筱筱,毕竟,人在皇宫的可能性很大,因此,他悄然找到了隋府。虽说他不是滥好人,可昨天刚搬进隋家,今天就眼看要坑死一家人,他总觉得心里有点不那么舒服。
此时此刻,眼看一群凶神恶煞的军士将隋府团团围住,为首的几个人砸开那不符合高官门庭的大门就往里冲,他不由心中有些纠结。
可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再次小觑了某个人的疯狂和狠辣。
顷刻之间,轰隆巨响,飞沙走石,火光四射,那巨大的动静竟然比他之前在留守府隔壁听到那次爆炸时更胜一筹!因为眼下比之前更靠近爆炸现场,因此,越千秋几乎是下意识地倒退飞奔,心中一千次一万次庆幸没有混在那些官兵里跑到隋家去干点什么。
等到烟尘散尽,灰头土脸的他忍不住呸呸两声吐出了两口有些土黄色的唾沫,不禁恨得牙痒痒的,心中甚至忍不住怀疑他留在南京挖萧敬先是不是没必要。就凭那家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接连弄出了这样两场大爆炸,就算死了也活该!
就在越千秋暗叹隋家人不知道是妖王手下血祭的第N批牺牲品时,他突然听到了几个幸存者气急败坏的嚷嚷声。
“没人,隋家人早就全都跑了!”
“这就是个陷阱!”
“该死的萧敬先,简直该千刀万剐!”
得知隋家竟然没人,越千秋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立刻转身悄悄离去。然而,他还没走多久,便又感觉到了远处传来了两声略有些沉闷的炸响。他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六皇子如果之前只是嘴炮,那么眼下这位伪帝恐怕是一刻都不想在南京呆了。
甭管刚刚他听到的动静是不是萧敬先埋设的炸药,别人一定会都归咎于此时生死不明的萧敬先。而六皇子更会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赶紧拉起兵马走人!
想到这里,他根本不用多想就赶紧往皇宫的方向赶去。果然,远远能看到那早上曾经来过的偌大广场时,他就发现这里已经是乱成一团。因为那理应经过无数工匠辛勤修筑,坚实高大的南京皇宫城墙,竟是崩塌了足足有一百余步的一段!
宫女、内侍、官兵、百姓……身份年龄截然不同的人挤在那广场上,咒骂、呼救、喊杀、发泄……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越千秋简直觉得头皮发麻,心中再一次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他之前自以为了解萧敬先那意图,可现在看来,疯子的心思你别猜!
不,这简直不是疯子,而是恐怖分子了!这是要把南京城变成修罗场吗?